性别迷思15| 第一性的罪与罚：父权也会伤害自己的“好大儿”？
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近期收到一条读者朋友私信，希望可以出一篇文章，详细讲述一下父权制如何压迫每个男性以及“没男人味”的男性。
这位朋友提出了一个非常必要且有价值的视角。
但在详述“父权制如何压迫男性”这个问题之前，我想有必要先澄清一下讨论的前提：
首先，父权制本质上仍旧是维护男性主导及中心地位的社会结构，而所谓父权制对男性的压迫，实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男性既是父权制的受益者（父权制建立的初衷），同时也承受着来自父权的伤害与限制。
而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与剥削则是该制度建立的基础，因此承认父权对男性的压迫并不意味着可以将父权对两性的伤害简单等同视之。
其次，我们看见并承认父权制对男性造成的伤害，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在贯彻对父权制的抵抗方针，并非为了建立“父权受害者联盟”来“拉拢”男性。
最后，对男性而言，意识到父权制对自身的压迫，不是为了获得“受害者”的头衔，从而在女性批判父权及父权代言人时独善其身、或在女性发出控诉时高调比惨，而是为了将自己与父权剥离开来，拒绝成为“魔鬼的替身”。
接下来，新开一个系列【透视父权制】，用3篇文章来解剖这头“房间里的大象”：
01 什么是父权制？父权制如何对男性实施性别压迫？我们又该如何看待男性同为父权制受害者这一身份？
02 如果针对男性的性别压迫确实存在，那又是什么在阻碍男性反抗？男性为何沦为父权代言人？
03 反抗父权压迫的男性，究竟是敌是友？他们正面临怎样的身份困境？女性又该以何种方式与态度作出回应？01 父权制：性别不平等的“始作俑者”
从原始母系氏族社会到父系社会，从狩猎采集社会、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由父权宰制的社会历史已有千年。
尽管学术界对于父权制度的起源及演化历程并未得出统一结论，但无论争议如何，人们都无法改变它始终存在的既定事实。
当我们回顾父权演变的历史时，也许会感到父权正逐渐式微，但这只是父权制自适应时代发展而营造出的假象。
只要父权制创造的社会角色框架与物质基础没有改变，它便可以以社会底色的形态继续存在，甚至还可以与各种新式潮流融合发展出新的“外衣”。
“用钞票投出女性期望的世界”，不过是消费主义在消费女性。
“一心搞钱，走上人生巅峰，包养小奶狗”的大女主剧本，不过只是性转版的父权幻想。
如今互联网上吹捧的“独立女性”，不过是父权为迎合平权风向所塑造出的新的“贞节牌坊”与性别枷锁。父权制仿佛一个与时俱进的古老幽灵，它究竟有什么魔力，可以横亘人类历史长河，并对现代社会产生持续影响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父权制建立了一套不容拒绝且可以不断迭代并加固的“游戏规则”。
同时通过教育、法律、文化、宗教等一系列手段“调教”着大众认知，使其接受这套规则。
父权制所建立的这套规则有两大核心“构件”：性别角色规范以及代际角色规范。
“性别角色规范”不仅人为定义了本不存在的性别差异（能力与特质方面），还利用这种“差异”来合理化不公平的两性权力分配，即男性处于支配地位、女性处于从属地位（性别支配）。
比如“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男性被视作天生的领导者/事业开拓者，而女性则被放在辅助男性的附属位置上。
“代际角色规范”则定义了长幼秩序及其对应的权力结构，即晚辈服从长辈（代际支配）。
比如在学校、职场、军队中常见的前辈文化，由于存在代际权力差，有时还会酝酿出霸凌文化。
父权制所塑造的社会意识形态的确具有深远的影响。但使父权统治得以稳固并持续存在还得仰赖于现实的物质基础，即“男性对女性劳动力的统治与性统治”。
这种统治通过防止女性接触经济中必要的生产资源，或通过控制女性的“性资源”来维持。
在古代农业社会表现为，女性被限制在家庭内部。
妻子作为丈夫的私人财产，参与家庭劳动却不享受劳动报酬，也无权继承土地或财产，但得肩负起传宗接代的生育义务。
来到近代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的发展确实推动了社会结构与家庭关系的变革。
劳动力市场化让女性可以走出家庭、出卖劳动换取报酬，但在政治参与、教育、就业、薪酬、职业发展等方面仍存在显著的性别歧视。
同时，在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中，女性仍旧得忍受丈夫对妻子的性支配、承担无偿的家务劳动、以及迫于社会及家庭压力生儿育女。
而在现代社会，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社会价值观的转变以及生产方式的变革，家庭中的父权统治难以为继。
父亲与丈夫不再享有绝对权威，反而被要求更多地参与家庭事务、承担逃避已久的家庭责任。
但在社会层面，父权已然完成与资本主义的合谋，二者共同构建了一个以压迫女性为食、供养其压迫男性的体系：
男性劳动者的优势地位是在牺牲女性劳动者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男性争取到的不过是更多被资本剥削的机会。
举两个最典型的例证：
01 生育明明是对社会再生产的重要贡献，女性非但没有获得回报，反而还因此在社会生产中处于劣势地位。
02 男性在雇佣及晋升中更受青睐，是因为企业默认女性相较男性会更多投入家庭。
而为使小家庭的收益最大化，作为妻子的女性也确实承担起更多家务及育儿劳动。
这也意味着，当男性参与劳动、受资本剥削时，他其实也在间接剥削自己的妻子。如果不考虑性别群体内部的阶层分化，将男性与女性分别视作统一的整体，我们会看到，在这个压迫系统中，女性处于整个权力结构的底层。
尽管男性与女性都面临资本的支配以及父权制的代际支配，但她们还得比男性多承受一层来自父权制的性别支配。
02 第一性的罪与罚：不是性别压迫，而是性别压力
基于上述对父权制的拆解，我们再来重新思考“父权制如何压迫男性”。
就我个人观点而言，这是一个极具迷惑性的“伪命题”：
父权制建立的初衷不仅不是为了压迫男性，反而是将对女性的压迫当成奠基石，从而保护男性的特权地位。
而“压迫”一词，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受害者话语。但这与男性作为父权体制受益者的另一层身份有着明显冲突。
之所以作上述澄清，并不是为了否认男性在父权体制中受到的伤害。
而是为了避免掩盖男性作为（潜在）压迫者的身份、或是将父权制对男性的影响与对女性的影响等同视之。
“男性既是父权制的受益者也是受害者”，我们又该如何理解父权制与男性之间这层矛盾的关系呢？
有一个简单的逻辑，“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父权制赋予男性“第一性”的上位者身份及权力，同时也要求男性“配得上”父权的偏袒。
父权制像一个重男轻女的“大家长”，偏爱背后其实是偏执的期望。
“他”将关注、资源、机会与权利向男性倾斜，让女性成为男性成功的垫脚石，只是为了让男性更好地扮演父权制提前编排好的“强者”角色。
也许承受高期望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这位“大家长”为男性铺就的道路最终确实通向高处。
从结果上看，男性只是走上了一条“艰难但正确”、“痛苦而有回报”的道路。
因此，所谓父权制对男性的压迫，实质上只是性别特权的副产品。
与其说是一种“性别压迫”，倒不如说是为权力买单的“性别压力”。即男性必须通过满足父权期望来获取父权优待，具体表现为：
男性必须遵循父权制的“性别规范”
包含“性别特质”与“性别角色”两层规范。
男性被要求具有“男子气概”，即强调力量、坚强、独立、勇敢、果断、理性、竞争等特质。
而与之相对应的柔弱、依赖、感性、回避冲突的特质则被划归为“女性特质”。
人格特质本无性别之分、更无高低之分。
但在父权制生硬的二元性别规范下，男性与女性只能死守各自边界，避免踏入对方的领地。
同时，男性还被人为赋予了更“优越”的特质，而女性特质则被定义为更“劣等”的存在。
对男性而言，具备或展现“女性特质”是一种耻辱，因为这会显得他们“不够男人”。
为了不被男性集团质疑排挤，就算内心脆弱也得佯装坚强，就算讨厌竞争也得迎难而上，就算强忍孤独也得压抑情感诉求。
只是，这种伪装远不如男性想象中那么“酷”，反而会让他们陷入不自知的自我情感剥削之中，承受本不必要承受的心理重压、失去了与他人建立深入情感连接的机会。
这种危害还不仅限于男性。如果一个男性全然接受了有毒男子气概的洗礼，那他必然也将对女性的贬低与蔑视视作理所当然。
被压抑的“女性特质”成了禁忌，这便是“厌女症”的根源。
男性的社会角色多与公领域相关联，比如参与政治、追求职业发展、获得事业成就等；对于家庭而言，男性更多作为供养者而非具体家务参与者。
父权制的角色设定，是为了让男性占据社会主导地位，但同时也给男性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与成就压力。
总的来说，父权制的性别规范剥夺了男性（与女性）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另一半可能。
男性必须证明自己的“第一性”身份
男性不仅要符合父权的性别规范，还要在此基础上证明自己作为“第一性”的优越性。
具体实现方式有三种：支配异性、与同性竞争，以及排挤“（被）女性化”的男性。
在《厌女的“天赋”：父权制如何塑造理所当然的“不正义”？》一文中，我们论述过“父权制的三角装置”：性别歧视、厌女以及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
男性可以借由父权体制下的【性别歧视与厌女】来实现对女性的支配；
借由【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在同性竞争中获得男性身份认同，同时排除自己作为男性同盟异端分子（男同性恋）的可能。
在这个不断自证的过程中，男性其实已经毫无知觉地落入了父权制的陷阱。
一方面，父权是通过贬低与压抑女性来凸显男性优越性的，本质上是对男性的虚假吹捧。
男性验证的不是真我的优越，而是被父权放大后、过于膨胀的自我认知与权力感。
另一方面，父权过于强调竞争与胜出，尤其在男性群体内部，竞争被视作男人间唯一“正常”的互动形式。
只有赢家可以安稳地待在男性集团内部，而输家则可能“被女性化”、在恐同情绪的驱使下被逐出男性集团、丧失“第一性”身份。
这意味着男性需要长期处于高强度的紧张状态、持续面对竞争失败的恐惧，以及被迫接受他人对自身性别认同的质疑。
男性在异性关系中寻求的是支配与控制，在同性关系中得到只有竞争的压力与失败的恐惧。
在父权社会系统中，男性成为被原子化、边缘化的孤独个体，他们难以获得情感与关系的支持，只能寻求体制庇护、受体制摆布、成为体制的肉身执行人。
最可悲的地方还不在于此。父权制对男性最大的伤害，是让男性失去认识真我、发展自我的机会。
父权制靠压迫女性营造出“男性是这世界的王”的假象，并给予男性“王的权力”（不是绝对权力，只是相较女性更多的优待），代价却是“你必须按我的期望成为王”。
现实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意愿、资质与能力成为“王”，“成为王”也并非唯一的成功标尺。
父权制的狡黠之处就在于，它通过“捧高”男性地位与实际的利益交换，让男性心甘情愿地被禁锢在这统一教条的身份壁垒中。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对自身困境仍不自知。
03 拒绝父权受害者联盟：看见男性性别困境，只因为它在那里
对于“父权制”这一概念，我们或许都不再陌生，它甚至已成为某种日常的批判话语。
女性将自身遭受的不公与压迫归咎于“父权制”。
男性也从单纯的“父权制的拥趸者与既得利益者”，转变为更加复杂的“同为父权受害者”，并开始控诉与发声。
我们应该去看见男性的处境、去共情他们的感受，但是否应该接受他们自我定义的“受害者”身份呢？
说实话，我很难坦然地给出肯定答案。
尤其当我联想起许多男性权利运动的主张，这种论调着实令人担忧。
“当女权主义者们声讨父权制是万恶之源、男性群体是体制既得利益者时，男权主义者们对此予以全盘否定。
他们不仅否认享有性别特权，反而声讨自己才是受压迫的一方”。
——《“一鲸落，万物生”：男权童话消解，男性的“红色药丸”到底是什么？》“男性与女性同为父权体制受害者”，这种论述乍看之下确有道理，甚至还会引人反思与同情。但它其实是用一种十分狡猾的逻辑来掩盖更为残酷真相。
其一，强调男性受害者身份，却忽视其受益的现实，是在无形之中转移矛盾、逃避自省的责任；
其二，在女性声讨父权压迫时，男性着急加入、转移焦点，弱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女性叙事、女性发声；
其三，用模糊的话语，将父权制对男性与对女性的伤害相提并论，掩盖性别压迫的真相。
而从现实来看，父权制对男性与对女性造成的伤害存在显著差异，绝不可相提并论。具体分析如下：
从伤害的根源来看，尽管男女都受到父权制性别规范的限制与束缚，但二者处于基于性别所创建的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之中。
女性在父权制下是被压迫和从属的一方，而男性则处于主导地位，且这种主导地位是建立在对女性的压迫之上的。
从伤害的形式来看，女性受到的伤害主要有被剥夺权利、机会和资源，以及遭受各种形式的歧视和暴力。
比如同工不同酬、晋升机会少、遭遇性骚扰、被迫“服美役”等。
男性受到的伤害主要来自于为了维持主导地位而承受的心理压力、社会责任和行为限制等。
比如承担养家糊口的经济压力、压抑内心情感、无法自在地表达脆弱。
从伤害的持续性来看，由于父权制文化和权力结构的长期存在和根深蒂固，女性所受到的伤害具有较强的持续性和传承性。
比如性别歧视观念在社会中代代相传；
政治、教育、就业、家庭中的权力分配格局难以一朝撼动，女性仍旧处于相对弱势地位。
男性虽然也受到父权制文化的影响，但相对女性而言，其持续性较弱。
随着性别观念的更新，男性在情感表达、角色转变、职业选择等方面的空间也会逐渐扩大。
父权制对男性的伤害，最终反映在男性的生活质量与幸福感上，但对女性而言则是赤裸的生存危机。
比起父权制对女性全方位的迫害，男性其实有更大概率摆脱父权制对自身的角色限制。
甚至，某种程度上，社会对脱离传统性别角色的男性更加宽容，甚至不乏赞许。
比如“暖男”、“奶爸”、“家庭煮夫”会获得传统男性性别角色之外的欣赏；而男幼师、男护士、男妇产科医生等职业，更因为其稀缺性而走上职业发展快车道。
基于上述，我实在难以接受联合男性建立“父权受害者联盟”。
我们不需要通过强调“彼此是问题的一部分”来统一战线，我们更需要共识“彼此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来实现合作。
我相信，大多数女性/女性主义者也很乐意同“觉醒的男性”一起打破父权制的桎梏，去争取定义自我的自由。
**************
无意识的受害人，往往也会成为无意识的加害者。
只有当男性意识到父权制的危害，他们才能真正开始理解女性的困境、愤怒与呐喊，他们才有可能看清矛头指向并非女性而是体制。
尽管女性主义一直强调，我们的斗争对象是父权体制而非男性这个性别群体，也希望男性能够意识并一同反抗父权制的压迫。
但在具体的抗争行动中，男性总会陷入“批判父权体制等同于批判我”的思维怪圈中，从而对女性展现出极强的防御甚至是攻击姿态。
【性别迷思】，下期再见
下期我们来聊聊【父权代言人的诞生】：探究男性不反抗、不合作的原因？
与【第一人称她】永不失联：
Newsletter订阅链接：https://substack.com/@shecho（需科学/上网）
Medium主页链接: https://medium.com/@SHEcho.2025（需科学/上网）
微信公众号/知乎/小红书：搜索“第一人称她”
联系邮箱：shecho2025@126.com / shirleyhwang@proton.me（欢迎投稿来信及合作洽谈）